老屋,你在我夢里

張守梅
       五歲那年,爹因病去世,娘帶我們姊妹四個回到了姥姥。在這里,我們有了另一個家,也是我居住過十年的老屋。
       老屋坐落在村子的低洼處。院落很大,房子卻不多,和所有農村房子一樣,坐北朝南,一溜五間草房,只在屋檐處壓了兩趟青瓦,西邊兩間低矮的草房算作伙房。叔在家中排行老四,其他的兄弟都成家分開單過了,叔因為兄弟姊妹多,沒有結婚,就和父母住在一起。娘領著我們一幫孩子去了以后,叔也算成家了,雖然也是分開單過,但那時叔的父母年事已高,沒能力再置辦一處房子,于是我們就和爺爺奶奶住在了一個院子里。
       過去都講究東邊方向是尊長位,就按規(guī)矩把東頭的兩間分給了爺爺奶奶,在外面的一間貼北墻支了鍋灶,貼北墻擺放一張四方的八仙桌,八仙桌前面是一張長方形的木頭桌子,作為吃飯和待客用。里間盤了一鋪炕,一年四季爺爺奶奶都睡在炕上,冬天一燒火做飯炕就很暖和,夏天就不敢用大鍋燒火做飯了,只能在院墻根兒,用三塊石頭支一個“野鍋子”燒火做飯。
       我們一家六口住在了西頭的三間屋子里,只有一個門。我和姐姐住在東里間,南北方向放著一張大木床,是從我們原來的家?guī)н^來的,不知道什么時候做的,從我記事起它就是黑色的,泛著歲月粗陋的幽光。床北頭擺放著娘給的木箱子,用一張自制的木凳支著,與床持平。晚上寫作業(yè)的時候,我把煤油燈端過來放在木箱頂上,這時木箱就成為了書桌,床就是我的凳子。
       姐姐從外面借來好書了,我匆匆地寫完作業(yè),和姐姐頭對著頭,就著昏暗的油燈津津有味地看著,不知不覺時間就晚了。娘在西屋喊:“都啥時候了還點燈熬油的?”我趕緊把書藏起來,回答娘:“還沒寫完作業(yè)呢,快了,寫完了就吹燈!”然后我和姐姐就“吃吃”地笑,再偷偷地看一會兒。冷了,也困了,我們就趕緊縮進被窩里。我和姐姐通腿兒睡,冬天她就愿意貼著我,說我像個小火爐子一樣熱乎;夏天就讓我離她越遠越好!
       其實木箱子里也沒什么好裝的,也就是夏天裝幾件棉衣,冬天裝幾件小褂,平常穿的衣服都搭在床北邊的“搭桿子”上。所謂的“搭桿子”,是一根較光滑的、大拇指粗細的竹竿,兩頭拴根繩子,掛在墻兩邊的釘子上,無論是換洗的衣服,還是晚上睡覺時脫下的衣服,隨手就搭上去了,節(jié)省很多的空間。若是下雨天,外面有未曬干的衣服,就把干衣服堆在一頭,濕衣服也晾在“搭桿子”上。
       老屋是木制的門窗,兩扇木門一關,整間屋子都是黑暗的,只在閘板底下微微透一點兒光。夏天把冬天糊上的窗戶紙撕掉,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風吹雪侵,白色的窗戶紙已泛黃。后來有了塑料薄膜就好多了,天冷了,就去供銷社割幾塊塑料薄膜,買一把鞋釘兒,找?guī)赘諚U兒從中間剖開,將薄膜按照窗戶尺寸裁好,姐姐用手摁住,二哥把秫秸桿兒對準窗戶的四個邊角,拿鞋釘兒釘上一圈兒,再也不用擔心冬天呼嘯的北風吹破窗戶紙灌進屋里。
       老屋的北墻沒留窗戶,那年夏天特別熱。不通風的屋里像蒸籠一樣,任蒲扇怎么搖也無法驅走滾滾熱浪。實在沒法子了,叔就在三十多公分厚的土墻上,硬是摳出了一個小窗戶。我家屋后是一條窄窄淺淺的小河,只在雨季才會有淙淙的流水。那個夏天的雨水特別充沛,每當雨后,會有清涼的風從窗戶吹進來,帶著小河里水草的氣息,那些夜晚,夢格外甜。
       睡覺的屋子同時也是庫房,農村的房子窄巴,需充分利用一切空間。有一年土豆大豐收,哥推回來一大車土豆,土豆見光容易發(fā)綠,所以不能放在外面,實在沒地兒放了,就堆在了我和姐姐的床底下。整個冬天,床底下的老鼠竄登得特別歡,每晚都能聽見這些小東西“吱吱吱吱”的叫聲……那一大堆土豆,整個冬天也沒吃完。第二年春天,娘準備拾掇出來馇豬食,我鉆進床底下往外巴拉,卻看到土豆芽都長得頂?shù)轿覀兊拇舶辶恕2还馐峭炼寡,還有屋后緊靠房檐的大槐樹的根,也歷盡曲折鉆到床底下來,還頑強地長出了幾棵小樹,未見陽光的嫩黃小芽,已經被床板壓彎了!
       老屋中間的堂屋,正中擺一張棗紅色的帶三個抽屜的桌子,桌子前面是一張飯桌,聽娘說是砍了我家一棵大楝樹找木匠做的,雖不是很光滑,但很耐用,娘直到現(xiàn)在還用著呢。正中墻上貼著中堂畫,東南角門后頭放著一個大缸,缸上面摞著個一摟摟不過來的大瓦盆,里面裝滿了娘用地瓜面烙的煎餅,疊得板板正正,一摞摞擺在大瓦盆里。裝在瓦盆里的煎餅既保濕又防潮,吃很長時間都不會壞。每天一放學,我和二哥回到家就直奔煎餅盆,掀開上面的蓋頂掏出煎餅,從醬缸里撅一筷子娘自己做的豆瓣醬卷上,咬一口,那個香!
飯桌西側靠墻根兒支了一個碓臼,每天早上,我們還沒起床呢,娘就開始掐(音譯)碓了,或花生米,或榨干油的花生餅,“嘎登,嘎登……”,姐姐先起床了,娘就讓姐姐掐碓,她去拾掇鍋,等我們都起來后,飯也就做好了。有時是放了掐碎的花生米、蘿卜菜,再攪上玉米面做的咸飯;有時是放上掐碎的花生餅、蘿卜菜熬的咸地瓜,無論怎么換花樣兒,都是很難見到肉的。
       出堂屋門口,在西墻根支著一盤石磨,村里還沒有粉碎機的那些年,所有需要磨碎的糧食都靠這盤石磨。碓臼和石磨,是那個年代莊戶人家的標配,但也有日子過得更寒酸,支不起一盤磨的,那就只能抽誰家有空閑,就去借誰家的磨用。
       西邊還有兩間草房,屋檐處連兩趟瓦都沒壓,是做廚房用的,里面支著一口做飯用的大鍋,還支了一盤炕,大哥和二哥睡在炕上。叔和娘每天早早起床,娘做飯,叔坐在旁邊,一邊燒水一邊喝茶,間或給娘倒上一杯,等兩個暖壺都灌滿了水,叔就把倆耳朵的小鐵鍋拎到爐子上,炒一些小的、癟一點兒的花生米當茶肴兒。叔一早上把水喝足了,上坡干一上午的活都不停下喝一口水。
       叔和娘勤扒苦做,努力地在改善家里的居住條件。第二年,叔在南墻根兒搭了一大間棚子,碰上下雨天,再不用把所有怕淋的東西都涌到堂屋里去了。又過了兩年,叔在我們村西南角要了塊宅基地,給大哥蓋了三間玻璃門窗的瓦房,房子一收拾好,大哥和二哥就搬到新房子去住了,直到大哥結婚后,二哥還是住在大哥家的東里間。
       這樣,冬天的時候叔和娘也就能睡上熱炕了。每天吃過晚飯,一大幫孩子就會跑到我家,圍在娘的身旁聽她拉呱。為了省油,我們把煤油燈吹滅,就著滿院子的月光,娘把白天趕集聽的評書,大概地給我們講下來。講完后,意猶未盡的孩子們才起身,娘趕緊把燈點上照著亮,囑咐孩子們慢些走。我在熱乎乎的炕上暖透了,趕緊穿鞋跑到堂屋,爬到床上鉆進被窩一覺到天亮。
       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, 實行村莊規(guī)劃,我們整個生產隊都合并到村里去了,老屋也不存在了。大家都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新房,沒有人會想念老屋,可我?guī)谆貕衾,還是和姐姐通腿兒時,依偎著互相取暖;還是每晚在月光下,一大幫孩子圍在娘的身邊聽評書;耳邊還是回響著娘掐碓時,那“咯噔,咯噔”的聲音……
(作者為東港區(qū)作家協(xié)會會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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